隨著日頭越來越長，天氣越來越熱，端午到了。

盛唐那位著名的風流天子李隆基留下一首詩，叫《端午》，開頭兩句就是：端午臨中夏，時清日復長。

暑熱難耐，就想吃點涼的，爽口。涼糕、粽子便很受歡迎，碧綠的外衣剝去，露出白嫩的糯米，蘸點玫瑰露，清甜爽口，很是怡人。

這里講的粽子，是北方的素粽子，要涼吃。南方有肉粽，加了咸蛋黃、五花肉，熱熱的，油脂把每一粒糯米都包裹起來，吃進去咸香適口，食欲大開。

但想歸這么想，真正要吃，卻有難處。

南咸北甜，南葷北素，到超市里看一下，各種包裝和品牌花樣繁多、琳瑯滿目，卻完全提不起興致來。流水線生產出的這種粽子，除了五月端陽，其他任何一個季節，只要手機下單，一小時后外賣小哥就能送到你家。可真要吃，那剝下來的黏糊糊的粽葉又讓你犯難，吃兩個粽子，垃圾桶就滿了，還要去倒，煩。

小時候，吃到一個粽子都能高興得直跳。

從前時光過得慢，過一個節日并不容易，充滿了漫長而鄭重的儀式感。

端午，是盛夏來臨前的一個小憩。她的腳步很慢，早在一個月前就能聽到跫音。

南方有江河的地方，要提前做龍舟，練習劃龍舟，準備比賽。我的家鄉比較干旱，沒有賽龍舟的習俗，但同樣有很多儀式。

端午是芬芳的。

一入五月，爸爸會騎自行車去野外割艾草，割回來后，把艾草插遍每個門扇，滿院飄滿艾草的苦香味兒。

聽說，以前還要飲雄黃酒，就是用黃酒泡雄黃粉。小孩子們不能喝酒，也要在額頭、手心和腳心都點一點。這個習俗在我小時候已經沒有了。

我清楚地記得，姨姨和姑姑們提早半個月就會捎來香囊。香囊是用紅色和亮綠色兩片布拼起來的一個小布包，講究點的還要做成心形，里面有五谷、艾草、冰片，芬芳撲鼻。媽媽會把香囊縫在全家人的腰帶扣上。

端午是五彩的。

小姐姐們最開心，她們先從小賣鋪里買來彩線，用硬紙殼疊成菱形方塊，再用五彩絲線緊緊地纏，就做成了漂亮的五彩絲粽。她們把五彩絲粽懸掛在床頭、屋角，也會送給自己喜歡的人。我追著表姐們，到處要絲粽，她們給我一個，但很快就被我弄臟弄壞了。再討，她們就不給了。不過還是會用五彩線搓成細繩，幫我纏在手腕和腳踝上。

端午節的農家院門，家家都是最漂亮的。綠茵茵的，是插著的艾草。在艾草的掩映下，是黃黃紅紅的一片。那是貼著黃裱紙印的神牛和老虎。這些東西都是買來的，鄉村集市上，老婆婆沿街擺攤售賣，一張幾分錢，貼滿整個院子也花不了幾毛錢。講究點的人家，還貼剪紙。紅紙被剪成剪刀、錐子、雄雞的模樣，追殺著蛇、蝎子、蜈蚣等毒物。

端午是口水滴答的。

一年盼啊盼，就盼著吃粽子。傳統節日的食物，就這一款是清甜涼爽的，很受大家喜歡，尤其是孩子們。

家鄉物產不豐，包粽子只用最簡單的糯米、紅棗，有時加點赤豆。

糯米、粽葉是提前買好的，老家旁邊一個村子正好五月初一有集市，那個集就被稱為“粽葉集”，到處都是賣粽葉的，一捆一捆，泡在水里，碧綠碧綠的。

紅棗家家都是自產，要用頭年秋天最新收獲的，經過一冬已經干透，正好包粽子。

再找種過馬蓮草的人家，尋一捆頭年割下來、曬干的馬蓮草，拿回家浸好水，準備捆粽子用。

糯米淘洗干凈了，紅棗也洗好了，一個個閃閃發亮。媽媽卻不準備包。因為沒有哪一家是一個人包粽子的，一定是呼朋引伴，左鄰右舍互相幫忙。

米、棗、粽葉都在家里靜靜地等著，媽媽卻在鄰居家包粽子。等啊等，個把小時后，一片笑聲從門外傳來，一群婦女就進了家門，坐下一邊聊天，一邊飛快地把粽葉彎成一個尖角，底部墊一顆棗子，填滿米，頂上再塞進去兩顆棗子，包好，一只手拿著粽子，用嘴咬著馬蓮草的一頭，另一只手拿著馬蓮草的另一頭飛快地繞幾圈，捆好。時候不久，一大鍋米就變成了三大鍋粽子。不待休息，媽媽她們又到別人家去包粽子了。

我就在家里盼著天黑，晚飯前后，媽媽回來煮粽子，煮好一鍋，等到睡前，正好放涼。上床前磨磨蹭蹭，耍賴皮，要一個粽子吃，邊吃邊笑。

現在回憶起來，這樣的粽子吃起來才香，這樣的節日才有儀式感，這樣的感情才足令人回味。

現在，過節變得無比容易。

只要賬戶里有錢，要元宵便買元宵、要粽子便買粽子、要月餅便買月餅。也許正因為如此，我們身邊的節日也越來越多，光棍節、女神節、520等等，過它們很容易，只要兜里有錢就可以。甚至到最后，連購買禮物都不必再做，直接轉賬就好。送出一堆數字，粗暴直接。

推崇轉賬的人還振振有詞：你送出親手做的蛋糕，代表你付出了汗水；你送出費心挑選的禮物，代表你付出了心思。而我轉賬的錢，也是我付出心思和汗水才掙到的，所以我也送出了心思和汗水。

不，不是這樣的。

掙錢當然需要心思和汗水，但那是一種獵取的心思，是一種普通的汗水。具體到每個人、每段感情、每個節日，需要你鄭重地付出的心思和汗水，這種心思和汗水是專屬的。它們像一粒粒種子，種入平凡的生活中，長出儀式感，收獲和諧。只有這樣，感情才不會泛濫，力量才會凝聚，日子才會變得珍貴。

生活需要儀式，也需要回望，回望可以提醒我們從哪來，儀式會提醒我們走到什么地方。

人生路漫漫，如果這個端午節能和家人在一起過，不如，嘗試和家人包一次粽子。

如果漂泊在外，請買一個家鄉口味的粽子，甜也好、咸也好，因為那是獨一無二的故鄉味道。